暗影中的墙悄无声息地裂开了。
秦沛忽然觉得无形的夜风变成一张有形的巨网。
那巨网沉重如山,压得他无法喘出一口气,更发不出半丝声音。
他拚出全身的力气,将“青萍功”运至最强,也只使自己转了一个身。
他看到了自己映在墙上的暗影,还看到了暗影中有一个人在微笑。
那个人和他秦沛从外貌到身材都是一模一样。
秦沛的眼眶龇裂了,口中、鼻中、耳中都流岀鲜血。只一瞬间,他已停止了呼吸。
那人轻轻提起床上的秦沛,塞进裂开的墙中。墙又无声无息地闭上了。
那个人盘腿端坐在床上,闭上双目。他的姿势也和秦沛一模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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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碧的汉江上缓缓划来一叶小舟,停在岸边的石矶旁,舟上站着一位十八、九岁的红衣少女。
石矶周围生满了芦苇,正值秋凉天气,芦花点点如雪。
苇丛中走出了一个灰衣人。
红衣少女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远方,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灰衣人。
远方的江堤后,隐隐露岀了一角城墙。
那是襄阳古城。
灰衣人走到岸边的石矶上,停下脚步,看了一眼红衣少女,盘腿坐下,把一柄有着雕花檀香木匣的松纹古剑横放在膝上。
灰衣人年约五旬,头顶无发,好像是和尚,可穿在身上的灰衣又不是僧袍。
天低云暗,三三两两的银色水鸟不停地在江面上飞来飞去。
几滴雨水忽然从天上落下,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圆形水纹。
红衣少女手一扬,掌中陡地飞出一把小红伞来。
小红伞在天空盘旋着,犹如一片枫叶被急风从树梢上吹落,直向灰衣人头顶掠过去。
灰衣人端坐不动。
小红伞是用最上等的青烟罗制成的,再经树胶浸泡过,极薄又极坚韧。伞柄很短,为中空的斑竹。伞骨只有十二根,却是用精炼的赤铜打造的。伞的顶心也是赤铜,尖锐地向外突出着。
灰衣人的头微一后仰,噗地一口气向外吹出。
“啪!”那圆圆的小红伞竟自动合上了,并迅速向红衣少女倒飞过去。
红衣少女手臂斜伸,轻巧地将小红伞抓在掌中,顺势一甩——
“啪!小红伞一声轻响,圆圆地张开了。
“啪啪啪啪……”江上忽然传来一片密如连珠的轻响声。
江上多了数十条小舟,每一条小舟上都站着一个红衣少女,每一个红衣少女手中都握着一把圆圆的小伞。
天色更暗,灰蒙蒙中那一片艳红的小伞显得异常艳丽。
灰衣人清瘦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,从木匣中拔出了松纹古剑。
“哗啦啦——”秋风乍起,江岸上的芦花雪浪般涌动不已。
“刷——刷——”两道寒光自芦花中暴射而出,闪电一样刺向灰衣人。
“呼——呼——呼——呼——”江中掠起四道红影,迎头撞向那两道寒光。
“啊!啊!”
随着两声惨呼,空中摔下来两个持刀大汉。
接着又有四个红衣少女从天空中飘然落下。
两个持刀大汉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血痕,倒在离灰衣人不过两、三步远的地方。
四个少女落在离灰衣人四、五步远的地方,呈半圆形围着灰衣人。
她们中有两个人掌中的小红伞边缘带了些深红。
“哗——”不等四个红衣少女站稳,无数芦花漫天飞起,犹如严冬突降的暴风雪,剧烈地飞向四个红衣少女。
四个红衣少女一动不动,她们深知那芦花不过是一片惑人眼目的迷雾,迷雾的后面必定隐藏着重重杀机。
她们都背朝灰衣人,将小红伞挡在面前,紧盯着那漫涌而至的芦花。
小红伞从内向外看,清晰透明,而从外向内看,只是一片模糊。
小红伞这种奇异的特性使红衣少女们对敌时大占优势。隔着小红伞,她们能看清敌人的任何招式,而敌人却无法看清她们隐在小红伞后面的杀招。
可现在,除了漫天芦花,她们什么也看不见。
四个红衣少女的脸色突然惨白起来,她看不见什么,但听觉仍然很灵敏。
她们都听到了一股锋锐的劲风。
那劲风直指她们的后脑——
敌手隐在芦苇丛中绕到了她们的身后。
四个红衣少女同时急旋身子。
只是,这仅仅是她们的一种本能的反应,她们都很清楚,背后突袭者的修为超过自己。
她们已注定身首异处的命运。
噗!噗!噗!噗!
飞扬的芦花中倒下了四个人。
这是四个手握长剑的劲装大汉,鲜血正不断地从他们的胸口涌出。
四个少女恰好在这时旋过了身,满脸惊骇之色。
她们实难相信眼前的一切——
四个修为很高的大汉竟连一声惨叫也没有发出就被同时杀死了。
灰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起来,手中的松纹古剑在迸射着眩目的青光。
松纹古剑的剑刃要比一般长剑的剑刃宽一倍。
四个劲装大汉胸口上的剑伤也比寻常的剑伤宽一倍。
雨不再滴下,秋风不再吹起。
岸上的四个红衣少女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小舟上。
天地间一片沉寂。
沉寂中唯有雪白雪白的芦花在无声地飘落,飘落在殷红殷红的鲜血上。
好像过了很久,又好像只在一瞬间。
“吱呀!吱呀!”一阵橹声由远而近地传来。
一艘精致小巧的画舫慢慢地驰向江岸。
画舫中摆着一张铺有银狐皮的红木靠椅,椅上坐着一位披着深红斗篷的中年女子。那女子双眉微皱,星目低垂,似在沉思什么。
画舫中另有两个十四、五岁的少女,一个在摇着橹,一个站在披着斗篷的中年女子身后,捧着一把红罗伞。
那红罗伞比寻常的伞长了一倍有余。
画舫在石矶旁停了下来。
画舫中坐着的女子睁开双眼,定定凝望着石矶上的灰衣人。
灰衣人也定定地凝望着画舫内坐着的女子。
那女子脸色白中隐隐泛红,虽已到中年,仍然显得异常美丽。
只是那美丽已凝结成了冰,正在透出阵阵逼人的寒气。
“你一定要杀我?”灰衣人问,身子颤动了一下。
“一定要杀。”那女子的声音是从牙缝中迸出的。
“可你杀不了我。”
“杀不了你也要杀,这是我最后的机会,也是天下所有想杀你的人的最后机会。”
“不错,是最后的机会。”灰衣人望了望岸上倒着的四个劲装大汉。“‘峨眉四剑’十年前就想杀我。假若他们再苦练十年,就说不定真的能杀了我,可他们不能再等下去了。”
“他们终于如愿以偿,虽没杀了你,可死在你手里,也算得上是死而无憾。”
“我杀人已经太多,本不想杀死他们的。命他们若无法报仇,势必将凝集在胸中的十余年的怨毒之气尽行发泄在旁人身上,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于无辜。”
中年女子冷笑了:“到底是出身少林的天下第一武圣,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是满肚子菩萨心肠。”
“也许我一生说了许多假话,但现在我说的都是真话。”
“现在你说什么都迟了。”
“是迟了,是迟了。但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,唯有第一楼的人才能杀了我。旁人杀我,就是公然对抗第一楼。”
“对抗第一楼的人下场很惨,天下谁都知道这个道理。可张家口的王氏兄弟为什么会不怕对抗第一楼,要赶来杀你?”
灰衣人又看了看那倒在地上的两个持刀大汉:“他们知道自己的修为很低,只能来送死。第一楼对送死的人很宽大,不会追究他们的同门和家属。”
“我的修为也很低,只能来送死。”
“你的修为绝不算低,第一楼最顾忌你这样的人。你杀了我,会给第一楼提供一个求之不得的借口。”
“如果是以前,我还在乎第一楼。但今天,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?我活看只是为了杀你,没有你,我活在世上毫无意义。”
“你应该活着,你的武功已经练得这样高了,再修习几年,必能大成,有所作为,恢复你罗刹门在江湖上的地位,使令尊在天之灵……”
“住口!”中年女子陡地大喝了一声。
“对不起,我当年不该杀了你父亲。”灰衣人并没有住口。
中年女子咬紧嘴唇,没有再说话。